和光不同忱

最有幸,到故事的最后,一方坟茔,两副枯骨,唯你与我,共此沉眠。

【夜夜谈】第四季 第八十五夜 同椁

骁艮夜夜谈 同椁


再次满头大汗地从记不得情节的噩梦中醒来,仿佛奔跑了一个长夜,终于在黎明破晓时刻精疲力竭倒地。
“二殿下。”侍官闻声而入。
一边为一身狼狈的毓骁换下衣衫,一边道:“今日天枢国有鸿雁来,陛下召您入宫觐见。”
“哦?”毓骁轻轻蹙眉,随手抹掉额际的汗珠,仲堃仪那算盘精,不知道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即刻入宫。”他忙从侍官手里接过朝冠,急匆匆地往外走。
“二殿下,您还未用早膳。”侍官快步跟上去。
“来不及了,我得先知道天枢来的是什么消息,给我备马。”
于是不务正业的二殿下大清早纵马掀翻了六个算命摊七家饰品铺八架送货的板车,把皇城闹了个鸡飞狗跳,一骑绝尘冲进王宫里去了。

“陛下,二殿下进了宫门了。”宫人来报。
“让他在外面等着,不许他进来。”毓埥扶额,这小兔崽子,真是一日都不得消停。
也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个烂摊子甩出去,叫仲堃仪好好管教管教,好让自己向上苍多赊两年寿命。
“陛下,二殿下……”宫人面露难色,“二殿下看过天枢的来信,往太医院去了。”
“这孽障!”毓埥气的折了手里的毛笔。

毓埥对弟弟的这个心上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满,毓骁不务正业又不是一时半会了。只是这位斯文隽秀的太医院编外人员,妙手可回春,韬略可安邦,却实在是一副短命相。
据情报说,这位也曾出将入相拿得起剑挥得动枪的,毓埥怎么看都觉得不像,那画里浑身上下没三两肉的单薄样子,怕是拿个碗都要抖一下。
听闻艮墨池身体不好,作息自然也不能等同于常人,他每日睡到日晒三杆,有人专门给他住的院子里添水送饭,确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了。
有一次毓埥感染风寒,发了头疾。毓骁那小子来宫中见驾,哥哥没看上几眼,却跑去太医院那里泡了半天,从艮墨池那里传来一张药方。
毓埥一看可好,药方上他弟弟那一笔烂字,感情那位连笔都提不起来,皇帝陛下头更疼了。但一剂苦药下去,发了一身汗,第二日就见好转,才知艮家世代名医果然不是虚传。

毓骁进了宫,直奔太医院偏院而去,艮墨池就被安置在这里。他受刑后,身体每况愈下,见不得半点风,但他性格倔得要命,无论如何不进毓骁的王府半步,小王爷只好给他在太医院求了一个位置,让他可以安心修养。
说是偏院,可这小院子置办得也和个王府别院没什么两样,高台暖阁,楼廊桥榭,叠山理水,花木鱼虫,不一而足,毓骁知道他夏日里也有些畏寒,特意亲自薅了最细软的羊毛来,给他织了一条羊毛毯子。这毯子艮墨池一年四季不撒手,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披着羊毛毯挪步到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待晒得全身暖洋洋,筋酥骨软,才慢悠悠到前厅用膳。
艮墨池的身份有些不同,平日里来往的人屈指可数,不过他喜欢清静,毓骁也识相地不常出现,虽身在宫墙院囿,却也自在。

毓骁沿着院墙悄悄掩过去,里头的人坐在深远檐下,手里半捏半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看得入神,浅浅的琉璃眼似两汪剔透的清茶,淡然中渗出隐约的苦色。
过了约莫两柱香的时辰,日头渐升,阳光终于显得刺眼起来,艮墨池眨了眨眼睛,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才看到鬼鬼祟祟趴在墙头上的毓骁殿下。
毓骁连滚带爬落在院子里,与艮墨池翩然安坐截然相反,但他却很满意这现状,他憨笑着拍拍衣袍,向那人问:“你可知仲堃仪来书所言何事?”
艮墨池终日就在这一个院子里,自然是不知道的。毓骁直呼尊师名姓,他也懒得计较。他抬眼看向毓骁。
毓骁便自问自答道:“仲堃仪与孟章要大婚了。”
他强作眉飞色舞,那人神色却仍是恹恹。
“你不高兴么?”
“这不失为一件乐事。”艮墨池答道。
毓骁略作思索:“我去和毓埥说,让你和我一起去赴宴好不好?”
艮墨池总算有些微展眉:“何日启程?”
“应该就在近日,你想不想出去走走,给你师傅带点有趣的玩意儿?”毓骁千方百计引着他出门。
“不用,我会和你一起去天枢。”
“行,行,那你好好修养,别惹了风寒,耽误了行程。”毓骁怕他改口,话还没说完人就不见了。
结果这日毓埥等到日薄西山都没见到弟弟的人影。

天枢国君大喜在即,举国同庆,各国使者的车马还没进都城,就给十里八乡的花火爆竹熏得一身烟尘,毓骁心疼艮墨池咳得厉害,抱着人一路冲进了天枢王宫。
天枢王和王夫接到消息时还未起,孟章稀里糊涂眯着眼睛刚要坐起来,被仲堃仪一把按回床上补觉。
“毓骁这竖子,横冲直撞,成何体统!”仲堃仪动作快,穿衣束发,说话间到了前殿,毓骁却不在那。
“他人呢?”仲堃仪问。
“说是往暖阁方向去了。”王宫总管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没说好挑起两国交战。
王夫殿下此时已面色铁青,和身上的衣服倒是很相配。
总管擦了一把冷汗,一抬头,眼前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毓骁!”仲堃仪才进暖阁,嘴就被人捂住了,毓骁严肃地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仲堃仪莫名其妙地被他拉着往外走,丝毫没有尊严和威仪可言。
“怎么了?”
“墨池咳了一路,好不容易睡着,别把他吵醒了。”毓骁轻声说道。
仲堃仪欲言又止。
“千里迢迢赶来还不是为了见你这个师尊一面。”毓骁此时的表情宛若抡着千斤大锅见人就砸的怨妇。
仲堃仪无奈叹道:“那我就勉强恕你私闯禁宫大逆不道之罪。”
“你哥哥尚未成家,你好歹也是一国储君,整天鲁莽冲撞岂不有失国体?”仲堃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国体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我现在只要照顾好一个人就可以了。”毓骁面色沉郁,半点不见过往的玩世不恭。
仲堃仪没有再说什么,算时间孟章也快醒了,别人的事轮不到自己操心。
要为六壬阵法付出多少仲堃仪并不能预见,他只知道最重要的就是珍惜当下的千金难求的一切美好。

同样这样想的还有慕容和执明。
天权和瑶光的人马遭遇在天枢京畿,僵持不下,互相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好大眼瞪小眼就地安营扎寨,总算暂且相安无事。
天权礼部大臣傍晚来王帐欲和陛下商谈事宜,被小胖总管拦在了帐外悻悻而归。
瑶光那里也是难见陛下身影。
此时两位失踪人口正手挽手在仲堃仪京西郊的私园闲庭信步。
执明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狂喜之中,慕容黎则在一旁袖手欣赏自己恶作剧的成果。
久别重逢,两人辅一照面,慕容破天荒跳到执明怀里,搂着他脖子吧唧亲了一口,直接把执明亲傻了。
那日阵法落成,八柄神剑齐断,两人一度以为失败了,没想到事态渐渐向意外的方向发展,太傅“远游”归来,甚至威将军也若无其事般突然出现,惊喜和意外纷至沓来,执明竟无暇顾及他的阿离,直到从子兑王兄那里收到子煜的消息,由不得执明不热泪盈眶。
生死溯洄,逆天换命,执明由欣喜竟至恐惧。
得到的太多,是不是意味着更重要的将会失去?
他不敢再想。
就这样惦念了整整一个春夏秋冬,在某日他收到仲堃仪的请帖,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孟章和仲堃仪的名字,执明的心似是落了地。
被按捺住的想念才故态复萌,以至两国阵前见到慕容的一瞬间,他竟忘了身在何处,差点作出失礼的举动。
慕容面上霜雪般神色无丝毫松懈,却让方夜传来会面的密信。
那一瞬间执明脑海中有一万个念头闪过,最后,他总算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想:真好,我们还有一生。

入城的通牒送进去不久,仲堃仪便传来回信,道是毓骁已经到了。
执明并不乐见这二愣子。
他讨厌这种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执念和专一,更鄙夷他的盲目和错失。
仲堃仪语焉不详地提及了什么,他没细看也懒得搭理。
慕容看了以后脸色却不太明朗。
执明皱眉道:“仲堃仪信里说了什么?”
“没什么。”慕容摇摇头,两三下把信纸攥作一团,撵成了灰。“当下天枢京都又似当时那般成风云际会之所,你万不可再义气用事逞凶斗狠……”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跟太傅似的,整天就是念叨,我头疼。”执明作势扶额。
“你再也不是当年的你了,太傅的事可以挽救已是大幸。”慕容黎发现自己说着说着又低落下去,赶紧搓搓脸,蓄起一汪浅浅的笑。
“阿离还是笑起来好看。”执明没心没肺地笑着,只当惨烈过往于他如大梦一场。
这样倒也好。

一点也不好。
喜宴那日,小心眼的监兵,爱炸毛的陵光,没头脑的执明和孩子气的孟章碰在一起,好一场开年大戏。
倒是素来漏不掉的毓骁难得没加入这鸡飞狗跳的战局。
毓埥坐在一旁,胸臆间充满了老父亲般的自豪。
席间天玑的小齐将军邀天璇大将裘振比剑,裘振再三推脱,奈何陵光气盛领战,只得比了一场。
不知怎么,两人一来一去竟往毓骁这里偏来,毓骁一退再退,绕不过,索性提剑纵身迎上。
短兵相接的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畅快,万千思绪破了一个极小的口子,争先恐后奔涌而出,都快要把心撑破了。
毓骁战意越盛剑意越盛,出剑就越快越流畅,齐之侃、裘振都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三足鼎立之下,竟有些招架他不住,只好联手。
比武表演硬生生变成风云变色的顶尖高手决斗,慢慢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随着战况而起伏。以三人为中心,眨眼间迸发出千百道剑气,离得近的人脸上都被剑风刮得生疼。
就在情势眼看着就要不可收场,毓骁极有分寸地将剑向前一递,在两人后退之时,撤身收势,转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他去哪?”被他没头没尾地闹了一场,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仲堃仪起身逐一敬酒,气氛重新热闹了起来。
齐之侃意犹未尽,讪讪道:“久闻毓骁殿下武艺高超,果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没想到遖宿王宫里竟藏着如此锋利的剑。”裘振也感慨道。
“可惜是失去剑鞘的剑。”执明悄悄附到阿离耳边嘀咕了一句。
慕容黎也向执明耳语一番。
执明脸色变了。
“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么久过去,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执明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讷讷道。
“这不怪你,执念若能开解便不为执念了。”

筵席终了人群散去,仲堃仪和孟章去暖阁看望中途离席的毓骁。
日暮西山,晚霞里所有的景致都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毓骁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一边暗红的落日和另一边浅白的晓月。
渐上的夜色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如果墨池此时在这里,那双好看的眉毛一定已经皱起来了吧……
梦就梦了,为什么要醒呢?
仲堃仪走到毓骁身边,他从这个人的背影中第一次看到了绝望。
原来是这样的,当时的自己,也是这样的绝望吧。
“都怪我。”毓骁没头没脑地说。
仲堃仪侧头看他。
“这些话只有和你说,好像才有人听似的。”
“你一定很奇怪吧,我明明那么不待见他。”
“那样伤害过他……”
仲堃仪知道,对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哥哥不知道,他很奇怪我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人。”
“但你应该可以明白吧。”
就算他根本没看自己,仲堃仪也点了点头。
这样的感受太苦涩了,疯狂地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只有反复确认他曾经的存在,好像才能证明不是自己的幻觉。“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光风霁月风清月朗的君子,更不是心怀社稷博爱黎民的圣人。”
“他工于心计、争强好胜,他阴狠歹毒,无所不为,他所学所专都不过是出人投地的工具。”
“他和阿离完全不一样。”
仲堃仪轻声道:“他只是需要一个把他放在心上的人。”
“这样一个人践踏天地,费尽心机,却一腔热忱待我,曾一心一意为我,怎么能让人不动心呢?”
“我后来就觉得,他应该还活着吧,他一定还悄悄活在某个地方,像当年在灵居一样。”
“我只盼他将一双淬毒的利爪收好,既不要伤人,也不要折断,只求他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太迟了,醒悟太迟了。
可是这话,要他当面说给那个人听,也太迟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不自知地滚落下来。
毓骁恸极一哭,其声嘶哑似染血,哀不忍闻。

当年,仲堃仪奔走中垣各处,终于集齐四处散落的神剑布下六壬传说中所记载回天重生的阵法,艮墨池从天权再次死里逃生,甘冒生死之危把他视作生命的谨睨剑送来,却在布阵后不久,便被带回遖宿,最后枯竭而终。
如苦海泛舟,他总算找到了港湾,他总算可以停下,他再也不离开了,即使经年累月后腐朽了沉没了,他也要消亡在这一片泥沼里,这是他的墓地。

墓碑上会并排刻着:毓骁、艮墨池——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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